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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P书城 > 悬疑推理小说 > 庭外 > 落水者 > 第三章 四月八日

第三章 四月八日

所属书籍: 落水者

1.苏醒

上午八点,德志所会议室内,乔绍廷双手交叉置于胸口,仰面朝天,躺在会议桌上。

从邹亮出事到现在,他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回不去家,进不去公寓,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说起来真是非常落魄。背负债务,答应离婚,失去合伙人的位置,甚至执业证被扣,这处境也称得上内忧外患。可是一旦做出决定,这些困境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乔绍廷只感觉到内心笃定。

事情回到原本的样子,人无法成为他者,走上别的路,人只能越发成为自己。这个晚上,他记不起自己的梦,但知道自己是一只鸟,正重新长出翅膀,感到自由。

也是这些天的第一次,他回想起王博和雷小坤故意杀人案,那桩彻底改变他命运的案件。

王博和雷小坤是两个混混,干债务催收,朱宏欠了笔钱,所以被他们盯上。去年年底,他们去找朱宏催债,把朱宏绑架到官亭水库的悬崖边上,关进铁笼,进行威吓。

朱宏不肯还钱,跟他们起了争执,于是,他们将铁笼踹下三十多米的悬崖来逼迫朱宏就范。或许是朱宏在铁笼中的挣扎太激烈了,或许那块地面的湿滑程度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总之,在一番纷争之后,铁笼真的坠入官亭湾,朱宏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警方找上门,王博和雷小坤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所以,他们被判处故意杀人。

后来,海港公安在离案发地三千米的入海口附近发现了铁笼。笼门是敞开的,里面的衣物碎片严秋辨认过,都属于朱宏。王博的车后备厢里有头发和皮肤组织的DNA,也都属于朱宏。

整个案件的证据链非常完整,市局、分局、中院也开了好些研讨会,故意杀人的罪名按说没什么问题,可乔绍廷就是有一点放不下——没有尸体。

当然,从常理推断,朱宏当然死了。他没有水下呼吸的超能力,当时官亭湾的水深、流速、水温,任何一个条件都不可能让他活过半小时。铁笼上的锁,经过勘验是笼体变形挤断的,不是被砸开的,也不是被撬开的。朱宏不是魔术大师胡迪尼,乔绍廷明白,他的尸体最大的可能性是被卷进海里,也许哪天会随着潮汐漂回岸边,也许不会。

可乔绍廷总觉得哪里不对,尤其是得知旷北平对案件的关注后,这种感觉就又加深一层。被关押的数日间,乔绍廷试过说服自己放下,试过告诉自己这案子没什么特别,现在想来,这种自我安慰简直可笑。

思忖间,乔绍廷在大厦卫生间的洗手台旁洗漱,面前堆着剃须刀、泡沫和牙膏。大厦其他公司的员工一脸嫌恶,说他摊这么一堆影响别人使用。乔绍廷满嘴泡沫,连连点头。

他默默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譬如要想办法看到案卷,要让谁协助调查。执业证被扣他不在乎,可是接下来倘若要走访、探视,还是得想些办法。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章政的态度。

* * *

九点,乔绍廷推门走进章政的办公室。章政正和助理商量着什么,站在办公桌后,两人见乔绍廷进来,都是一愣,章政还心虚地转开眼神。

乔绍廷看章政的样子,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测,但还是眨眨眼,一脸坦然:“我是不是应该敲门?”

章政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连叫两声“兄弟”,招呼乔绍廷坐下。助理打声招呼,走出门去。的确,只要不涉及惹祸那部分,乔绍廷永远是“兄弟”。可惜现在,章政维持和平表象的期盼,很快就要落空。

“我已经接到律协勒令我停止执业的通知了,现在执业证被扣,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转不了所,所里打算对我怎么安排?”乔绍廷单刀直入。

果然,章政的态度立刻变了,语气变得支支吾吾,躲避乔绍廷的目光:“你这都说什么呢……你受了一个多月的罪,出来先休息休息,出去玩玩,散个心什么的。同时咱们也积极准备一下听证材料,先把这些麻烦都了结了再说。”

“因为我个人的失误,给事务所带来了经济损失。我联系过海港支队,我的银行账户这周内就会解封,可账上只有一百六十万,不够赔给所里的……”乔绍廷端详章政不自在的神态,话锋一转。他大致能猜到章政的态度,但还想再确认一次。

不等他说完,章政夸张地摆摆手:“嗐!你这就真不拿我当兄弟了……这样吧绍廷,差的那四十万,所里给你担了。”

说罢,他盯着乔绍廷,似乎在等待某种默契的回应。

“而我不要再去惹不该惹的人或事了,是这个意思吗?”乔绍廷一脸玩味,看着章政。

章政客套地笑笑:“就当我买个安生,再说你现在……”

乔绍廷打断章政:“两百万。”

章政一愣。

乔绍廷微微昂起下巴,看着章政:“我的膝盖可能只值四十万,但章主任想要的安生,两百万不多。”

章政的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嘴角微微抽搐,随即用大笑来掩饰情绪:“行行行,都依你,算我不懂事,人情只做了一半。就两百万!所里都给你担了。”

乔绍廷一拍巴掌,站起身:“不愧是兄弟,爽快!”

真不知该说章政软弱还是天真。走到门口,乔绍廷又回过身问道:“章政,你真觉得,只要我不强出头,旷北平就不会针对你或者咱们所吗?”

章政盯着他看了会儿,笑了:“谁会怕那老东西。你都说了,我这不是为了兄弟你吗?”

章政想休战,不想和旷北平正面开战。为了让乔绍廷也偃旗息鼓,他甚至愿意付出两百万的代价。对于德志所,对于一向看重金钱的章政,这并不是小数目。

此时是九点半,乔绍廷知道了他想知道的。

出了章政的办公室,关上门,乔绍廷往外没走几步,就听到洪图办公室里传来斥骂。他微微一怔,来到虚掩的门边。

洪图正坐在办公桌后,训斥站在对面的萧臻:“别跟我讲这些,证据你不是第一天才看到。车辆没年检怎么了?去告保险公司啊。把现在交通事故这个案子停下来。”

原来是千盛阁那个案子。

“可一旦我们去拖延这个审判程序,葛平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治疗费。他家的经济状况无法支撑……”萧臻语气斟酌,似乎在寻找措辞,“我是担心,我们这样做,会不会让法院觉得我们是在搅诉、架诉。”

“是又怎样?”从门缝里,乔绍廷看见洪图翻着白眼。

“我是觉得……”

“不管你想跟我暗示什么,我在跟你强调的,是这个职业最起码的操守。搞清楚你屁股坐在哪边!只要不涉及违法犯罪问题,我们应当无条件地穷尽手段来维护客户的权益!”洪图义正词严,驳斥着萧臻。

萧臻没放弃,继续争辩。葛平家属要求的治疗费数额并不过分,也都是有合法依据的。就算是千盛阁酒楼先垫付这笔费用,他们回过头去起诉保险公司,胜诉的话,一样能够达成理赔结果,并没有区别。

“我来告诉你,千盛阁餐饮集团在全国有七十多家连锁店,自我还是实习律师的时候,咱们所就是它的常年法律顾问。这样一个大客户,凭什么近十年如一日地信任这里?不是因为我们宅心仁厚,而是因为能力,因为我们有能力在任何事情上为它提供最强大的法律技术支持。这不是区区几十万的事,甚至不是一个集团客户的事,这是事务所的声誉问题。如果你想当个圣母婊,这案子不用办了,而且我会很愿意看到你坐到葛平家属那头,和我对庭。”说完这一通教训,洪图死死瞪着萧臻。

萧臻垂下脑袋:“知道了,洪律师,我马上去办。”

“别忘了舒购公司那边的事,催了好几天了,马上去处理一下。”

“是。”

* * *

乔绍廷听完全程,觉得颇有意思。洪图的立场符合她的一贯风格,萧臻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入职一个多月,萧臻想必也了解洪图要什么,却还是选择据理力争。这个新来的小律师在意的东西,似乎跟洪图、章政他们都不太一样。

乔绍廷随即想到,执业证被暂扣的事情有个最稳妥的解决办法——找个有执业证的律师为王博和雷小坤案上诉。他不想将任何人置于险境,也不希望连累谁被旷北平针对,所以他当然会有种种办法让这人不受牵连。

即便如此,在这关头愿意帮他的人,还是得有些勇气,以及多余的正义感。

乔绍廷打定主意,如果萧臻来问自己的看法,他不会给出建议。“做出选择”是每个人自己的功课,而他会依据萧臻的选择,做出自己的选择。

乔绍廷敲敲门,只当没听见这通训话,走进办公室。

洪图瞟了眼乔绍廷,也没站起来,扬了扬下巴。乔绍廷朝萧臻礼节性地笑笑,告诉洪图,自己想看王博和雷小坤案的案卷。

洪图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不屑地冷笑一声,起身从后面的柜子里翻出案卷,往写字台上一扔。

乔绍廷谢过洪图,刚要拿卷,洪图却一伸手,摁住卷,抬眼看他。

“乔律,你知道规矩。”见乔绍廷眨眨眼,似乎没明白过来,洪图继续说道,“非合伙人的律师如果要调阅案卷,需要填一下书面申请和保密协议,找主任签个字。”

洪图说着瞟了眼萧臻:“还站着干什么?”

萧臻忙向两人鞠躬,转身出办公室。见屋里只剩两人,乔绍廷笑了,以为洪图是要在新律师面前逞威风,又伸手拿卷。

洪图一把将案卷拽回来,摁在桌上:“乔律,麻烦你出门右拐,走五米,只要大领导点头,案卷你拿走。”

洪图讨厌自己的专业性被质疑,一直较劲,自己要看她经办的案子,对她而言就是不信任以及挑衅。这些乔绍廷都明白,可他还是没想到洪图能做这么绝。

乔绍廷盯着她看了会儿,咬着牙点点头,转身离开。

中午,萧臻从便利店里出来,啃着汉堡,走过写字楼的停车场出口。墙根角落里,那只流浪狗趴着。它看到萧臻手里的食物,舔舔舌头,站起身,摇着尾巴。萧臻面无表情地歪头看它,一边咀嚼,一边低头打量手里的汉堡。乔绍廷将车驶出停车场,在她身旁停下,摇下车窗。

“洪律师就这样,有时候比较冲。”

萧臻点点头,神情中却并没有职场新人挨训之后常见的忐忑或者沮丧。

“你这是要去舒购公司那边吗?”乔绍廷观察着她。

“对,他们的电商团队有个突发状况,需要去做个观察研讨。”

“舒购公司是咱们所的常年客户,我之前和他们打过很多次交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犹豫片刻后,萧臻绕过乔绍廷的车,刚想把手里剩下的汉堡扔进垃圾桶,又低头看看流浪狗。那只狗还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蹲坐着,眼巴巴地望向这边,又不敢上前。

萧臻把汉堡给流浪狗,将包装纸扔进垃圾桶,坐上副驾。

乔绍廷开车离开之后,章政走出写字楼,一路东张西望,拐进楼后嘈杂的小巷。这里没什么人,对着几家饭店后厨,味道也不太好闻。

薛冬的跑车停在路边,左右都是杂物。章政拉开车门:“这光天化日之下,咱们两个大男人,还是同行,怎么搞得跟……”

薛冬点上根烟,把车窗摇下条缝:“旷老爷子的手段,你我都见识过了,谨慎点儿没坏处。你跟绍廷谈过了?”

章政点点头,没说话。

薛冬观察章政的表情:“这是谈妥了,还是没谈妥?”

章政叹气:“老实说,我没太看明白乔绍廷的态度。”

薛冬也叹气:“昨天在老爷子面前,他挺蔫儿的。”

“反正我现在拿他没招。”合伙人不当了,执业证也扣了,现在的乔绍廷要干什么,章政完全干涉不了。

“他之前带的那个徒弟,挺他吗?”薛冬朝车窗外吐着烟。

章政冷笑一声,说洪图连案卷都不给乔绍廷看。

“那他是不是只能去找韩松阁的儿子?还是说……萧臻?”薛冬似乎觉得自己的部署起了作用。他并不知道,乔绍廷的确和萧臻越走越近,但不是他以为的原因。

“一个是大腿,一个是大白腿,换你,你抱哪个?”章政看了眼薛冬的表情,摆摆手,“当我没问。走一步看一步吧。”

章政拉开车门,一条腿刚迈下车,又回过头:“欸?冬子,我跟绍廷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可你非掺和到这里面干什么?”

薛冬微笑:“跟你一样,都是为了兄弟。”

两人对视片刻,都干笑起来。

2.搭档

舒购公司规模很大,两层的办公室,几百名员工进出繁忙。工位排成规整的十几列纵队,一眼望不到头。下午一点,萧臻一路观察着舒购公司的环境,乔绍廷也观察着她。

两人进了小会议室,对面是个文绉绉的男人,戴了副眼镜,四十岁出头,头发一丝不乱。此人是公司的总经理刘睿。

按刘睿介绍,舒购公司的电视购物环节,由终端客户向舒购下单,他们把订单发给商品厂家,厂家直接向终端客户发货,货到付款。而现在出现了新情况,有人先于厂家发货,将假冒伪劣商品寄给客户,并且截收货款。

这种情形很像诈骗犯罪,应该直接向公安机关报案才是。可刘睿又有他的担心——舒购的母公司“Miracle”是全球三大零售企业之一,任何下属分公司或子公司的负面事件,都可能引发股价波动。所以,他们想先进行内部调查,搞清楚订单信息的泄露渠道。

就为这事,他们催促德志所派律师过来。

伴随着刘睿斟词酌句的介绍,萧臻低头看着桌上平铺的三份简历——分别属于刘睿手下三个业务团队的主管。

号称是法律顾问,这回却要干侦探的活儿。萧臻扭头去看乔绍廷,乔绍廷冲她挤挤眼,站起身,示意自己在门口等,让萧臻自己做判断。

* * *

此时的金馥所,旷北平正叫住薛冬问话:“我听说乔绍廷的徒弟顶了他做合伙人?他徒弟……叫什么来着?”

“洪图。”

“对,洪图。我印象中,她还是个成天跟在乔绍廷屁股后面唯唯诺诺的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您这都是哪年的皇历了?人家早都是独当一面的洪律师了。”

旷北平微微一笑,拍拍薛冬,离开。

下午两点,萧臻在会议室正襟危坐,面前放着那三份资料,对面坐着一名孕妇,也是他们的一号嫌疑人。

孕妇名叫朱琦,三十岁出头,穿着朴素宽松的连衣裙,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孕晚期。她是舒购的业务团队主管之一。

萧臻低头看桌上的资料说道:“您上周起就应该开始休产假了吧?”

朱琦苦笑:“我这组有一半业务员都是刚从培训部转过来的,如果我不盯着,错一单,试用期就结束了。”

“但你迟早得去生孩子。”

“能盯一天是一天吧。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就业形势也不算太好,总还是希望能让他们有机会拿到正式合同。”

朱琦语速缓慢,神态也很温柔,还会替人着想。萧臻对她颇有好感。

按朱琦说,他们三个业务组的订单并不互通,业务员的电脑上只显示自己的单子。为了避免出现订单重复或者漏单,各组主管倒是能在同一个系统里看到所有订单。与此同时,业务员看不到全部订单消息。公司的规定很明确,系统集成单据的界面不能让业务员看到,主管离开工位,就必须把电脑锁屏。

萧臻眨了眨眼:“您说的是这样规定,那真的这样执行吗?”

“反正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觉得其他主管应该也是,毕竟设置好了之后,就是敲个回车键的事。”

第二名主管杜腾是个胖乎乎的本地人,讲着一口南方塑料普通话,说法和朱琦一样:“锁屏,肯定锁屏。别看我来的时间没有朱姐和小王长,但我这人,最重视的就是规则。我是国企出来的,您要明白,有时候事办不成,不算无能,关键是这个过程你是不是按规矩来的。真要出了问题,一旦查出来你违反规则,你有过什么样的成绩都没用。所以——”

萧臻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你知道最近出现多起订单被截的情况吗?”

杜腾当然知道,三个业务组的订单都有,情况就是他们三人商量之后,才向领导反映的。以杜腾的说法,订单泄露,可能不是“人”的问题——明摆着的事情,被截的订单哪个业务组的都有,而能看到全部订单的,就只有三个主管,就算三选一,这个嫌疑范围也很小,暴露的风险却很大。

目前被截的单子有个几十万的毛利,可但凡要被查出来,估计就得进派出所了。不值当,怎么算都不值当。

“但订单还是泄露出去了。”

“我觉得应该查一下公司的网络系统。可能我们的系统被黑了,有那种电脑病毒,什么蠕虫、木马,您知道吧?”

“真要系统被黑了,还挑着单子来啊?”第三名主管则完全不同意杜腾的推断。这是个年轻时尚的女孩,名叫王晨,烫了羊毛卷的长发梳成丸子头,搭配着无框眼镜。“轮流把我们三个叫来问话,就是怀疑我们,我很清楚公司的意思。”

“那如果让你说,你觉得朱琦和杜腾两位主管,谁嫌疑更大?”

王晨一愣:“这让我怎么说?没证据,也不能随便咬别人。反正朱姐应该不会,她在公司的时间最长,心眼儿也挺好的。”

萧臻向前微微探了下身子:“那你是觉得杜腾更有嫌疑?”

王晨耸肩:“不至于吧。我觉得业务部没有哪个主管会这么做。不值当的,为了这点儿钱,连饭碗都丢了,何必呢?再说了,也没您这么问的。我总不能空口白牙就愣指着谁说他有嫌疑吧?”

萧臻发现,王晨跟杜腾一样,都觉得这事不太值当。可如果就这么结束问话,那就什么方向都没有,问了和没问一样。

洪图那番训话还是有些影响,萧臻先是想象一番“结果导向”该有的做法,又回忆起上学时代,那些总聚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女孩。她模棱两可地说:“是吗?别人可不一定像你这么想。”

果然,王晨脸色一变,垂下目光,露出冷笑,开始抠指甲油。

“有那缺德人,咱也没招。反正我没法说这事一定是谁干的。”

萧臻笑了:“但你刚才说了,肯定不会是朱琦。”

“嗐,朱姐啊,纯粹是冤,她要是早点儿去歇产假,就压根没她事了。欸对,你知不知道,朱姐怀的不见得是她老公的孩子……”

按王晨的意思,公司似乎有那么点儿不欢迎朱琦继续在岗。

送王晨离开会议室后,萧臻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肩膀,就见乔绍廷抱着胳膊,等在门口。萧臻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的疲惫好像都一扫而空,她又觉得充满干劲:“乔律师,我觉得差不多了。”

接下来,萧臻检查了三名主管的电脑,又询问了电脑的使用情况,乔绍廷则在办公区四处走动,偶尔和一些业务员聊天。看过电脑,萧臻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舒购公司大厦楼下的咖啡厅,乔绍廷付款后拿着小票,和萧臻来到柜台的另一端等咖啡。他问萧臻:“你为什么觉得是她?”

“核对一下被泄露订单的情况,列一个时间表的话,虽然三个业务组的订单都在其中,但这三个主管当中,只有朱琦经常留下来加班。虽然像她说的,这是她自愿多花时间来帮助那些试用期的业务员,但杜腾和王晨两个业务组订单被泄露的时间段,本不该在岗的朱琦也都在。”萧臻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你真这么认为?”

“我觉得这是我们能给出的最佳答复。”

服务员把咖啡放在柜台,乔绍廷把其中一杯递给萧臻:“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对吧?”

萧臻低头看着咖啡,没说话。

“要不要再斟酌一下?”

萧臻还是低着头,不去看乔绍廷:“我得去向刘总汇报。”

说罢,她接过咖啡,转身推门就往外走。乔绍廷也走出咖啡厅,紧跟在她身后:“朱琦应该是无辜的。”

“我并不能决定谁有罪,谁无辜。现在刘总问的是有什么疑点,我把有疑点的部分告诉他,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会向公安机关报案的,警察会找出谁是真正的犯罪嫌疑人。”

“可你一旦说朱琦的嫌疑最大,这个公司上上下下都会用看待罪犯的目光去看待她。”乔绍廷很诧异,现在的萧臻跟之前处理千盛阁的案子时相比,改变得也太过彻底。

“她是个孕妇,不会被辞退,我这样做并不会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萧臻的声音还是异常冷静,她扭头继续往大厦门口走。乔绍廷犹豫片刻,再一次跟上去:“可你明明知道,真的不是朱琦。”

萧臻回过头。

她当然知道不是朱琦。

朱琦加班的时候,有另外两组团队的订单被泄露,但就像她说过的,她加班都是指导自己的业务员工作,一般根本不会再开电脑,系统内登录和登出的时间都是有记录的。事实上,这三名业务中管的电脑登录和登出时间,都不能涵盖所有的订单泄露时间。

可现在舒购公司要的是结论。她还能怎么说?不说是朱琦有嫌疑,难道应该说是这三名中管在合伙吃里爬外?或者干脆像杜腾说的那样,是有某个超级黑客摆着各种存有巨款的金融账户不去碰,偏偏黑进这么一个电购系统来,精挑细选地截取了价值几十万的订单?

所有对外泄露的订单时间段,都指向朱琦在岗或加班的时间,这当然是那个真正泄露订单的人有意为之。

或者再直接些说,萧臻看出来了,这就是叫他们来调查的那个刘总有意为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希望萧臻这边给到他的,就是这样一个说法,而他可以拿这个说法去向董事长或董事会呈报。公司本来无法开除孕妇,但如果有这种罪名,那这个人自己就会在岗位上待不下去——背锅的有了,该按劳动法履行的带薪产假和各种补贴,也自然全都无须支付。

一石二鸟。

萧臻看向乔绍廷:“乔律师,虽然咱们都是律师,但你比我有资本。你可以自负,你可以任性,你可以承受坚持所谓正义带给你的任何后果,但我不能。舒购公司是德志所的重要客户,而现在刘总就是他们的客户代表,我总不能去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贼喊捉贼’吧?”

乔绍廷叹了口气:“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帮你。”

“我没有求你帮我。”

乔绍廷垂下目光。

萧臻冷笑道:“乔律师,你是不是想教导我如何成为一个好律师?”

乔绍廷摇头说:“我教不了你,有些方向,是个人选择。”

萧臻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大厦。乔绍廷看着萧臻的背影,感到失望又诧异。几乎是一夕之间,萧臻好像变了个人。

他并不知道,萧臻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有些外部压力的因素,或许能归咎于洪图的训导,但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萧臻自己想试试看。

无条件穷尽手段维护客户权益,为此忽略原则和一些基本事实,这是很多律师会做出的选择。洪图的训斥并没有让萧臻感觉到被压迫,却提醒了她还有这样的一条路。她得试试看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会做出这种选择的人。萧臻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端详着自己。

乔绍廷看着萧臻的背影,发现自己想要的其实不仅仅是个临时的搭档,还是一个同伴。但这个念头太过奢侈,所以直到它破灭,他才意识到存在过。

乔绍廷朝停车场走,摇摇头,把可笑的期盼驱散。

此时的医院挂号处等候区,旷北平也开始了他的行动。

洪图刚接到章政的指示,让她给乔绍廷看王博和雷小坤案的卷宗,可是此刻她顾不上这个。她父母正坐在医院长椅的一端,父亲斜身半靠在母亲身上,扶着腰椎。洪图急匆匆从护士站拿个枕头过来,帮父亲垫在腰后,焦虑地望向挂号处的办公区通道。医院的大部分地方其实没有消毒水的味道,长椅另一端被丢弃的快餐食物冷掉之后散发出油脂的气息,除此之外,洪图什么都闻不到。

穿白大褂的短发女子从办公区出来,跑向另一个科室,洪图忙迎上去。这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今天带父亲看上病的唯一指望。

“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加得上号。我先去处理个事,等一会儿我再求求科室领导。”女子低声说完,就又匆匆地跑远。

走廊的另一端,旷北平陪着严裴旭从药房出来,后面跟着一位医生。那医生正惶恐地跟旷北平握手,让他下次千万别专程跑一趟,再拿药要么家属过来,要么直接给他打电话。旷北平笑着拍拍医生的肩膀,随即注意到洪图和她的父母。他们还是坐在挂号等候区,洪图隔一会儿就按亮手机屏幕,或者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一脸的焦躁。

他的确是陪严裴旭来拿药,但严格来说,也不算“专程”。

他陪严裴旭到医院的大门口,看着严裴旭布满烧伤疤痕的左手,满脸愧疚。

严裴旭笑了:“早年间也没什么事,估计是岁数大了,天儿一潮就犯毛病。对了,那两个害死我女婿的,什么时候执行死刑?”

旷北平握着严裴旭的左手,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地拍着,打断他:“老哥,你放踏实,都在我心上。”

送走严裴旭之后,他又回头看向洪图。

十多分钟之后,洪图仍半蹲在父亲身旁,用手一直推着枕头,帮父亲顶着腰。她的大学同学从办公通道小跑着出来,无奈地冲她摇头:“不行,今天实在是加不进去了。我刚才跟领导刚一提这茬,就被一通数落……”

洪图深吸口气,这不是他们一家人第一次白跑一趟,下次,再下次,恐怕情况也不会好哪里去。正在她绝望时,医院的广播里传出叫号:“0146,洪岸旗,请到二号专家门诊室就诊。”

听到广播,洪图一家和短发的女医生都愣了。直到广播又重复两遍,洪图才反应过来,忙搀起父亲,走向专家门诊室。她不明白这是突然加上了号,还是系统有什么错误,总之是天降的好事。

刚到诊室门口,门就开了,旷北平边向坐诊的专家致谢边往外走。专家起身和他握手,送他出去,把两位老人迎进诊室。

见到旷北平,洪图先是一脸震惊,直愣愣地盯着他,随即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整个人僵在原地。

旷北平走到洪图身旁,语气温和:“人上岁数了,腰椎难免出问题。待会儿医生会给你留个电话,我打招呼了,再有什么需要,直接找他就好。”

说罢,旷北平径自朝外走,洪图上前几步,拦在他身前:“旷主任,你为什么要帮我?”

旷北平摆出困惑的表情,好像完全不明白洪图的意思。

洪图有些紧张:“我知道,你不会平白无故帮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旷北平哑然失笑,想了想,抬头说道:“我需要你什么都不做,可以吗?”

洪图先是皱起眉头,随即似有所悟:“明白了。是不是只要我不帮他,什么都不做,你就能让我随时带父亲来看病?”

旷北平摇摇头:“这是你自己的孝心,与我有什么相干?”

半小时后,萧臻给刘总汇报完毕,路过舒购公司大厦的停车场时,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停车场里,乔绍廷朝萧臻打了个招呼,抱着胳膊站在车边:“以为我一言不合就把你甩在这儿,自己开车走?我没那么幼稚吧。观点不一样很正常,何况你说得也没错。”

萧臻垂下目光:“我刚才的态度不太好。”

乔绍廷摆摆手:“你回所里吗?上车吧。”

乔绍廷开车通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有七八分钟的时间,车里都是沉默。萧臻盯着乔绍廷的侧脸。

“您是那种……”

乔绍廷瞟着她:“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良心的律师?”

乔绍廷的眉毛耷拉下来,表情有些沮丧:“首先,我的本儿被扣了,所以我现在不是律师。至于良心嘛,那玩意儿人人有。我不知道在你目前的语境里,良心算不算是种讽刺。”

“这不是讽刺。只是在这两个案子里,相比较律师的职业性,您似乎更倾向于某种个人价值评判。”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律师的职业性。”乔绍廷开着车,拐过一道弯,也侧头看萧臻的脸。

“我的认知可能比较浅薄,就是在不违反法律规定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维护客户的权益。”

乔绍廷微微摇头:“这不浅薄。你说得没错。”

两人沉默了片刻,萧臻忍不住问:“但是……?”

“哦,没有‘但是’。”

车开到德志所的门口,萧臻谢过乔绍廷,正要推门下车,又回过头问:“到底怎么才能做好律师?”

乔绍廷反问道:“你是想‘做好’律师,还是做‘好律师’?前者靠努力,后者靠天性。”

“哪个更重要?”

“都重要。”

“那如果二者发生冲突呢?”

乔绍廷略一沉吟:“看取舍。”

萧臻想了想,没再说什么,下车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要依靠努力还是天性。这世上有很多人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从而做出遵循内心的选择,而她要先做完选择,才能反过来明白自己的内心。

* * *

千盛阁酒楼门口,吴总大腹便便,正走下台阶。司机把车开过来,为他拉开车门。吴总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

“谁?葛平的律师?你打给我干什么?我们已经委托了律师,有什么事情你去和他说。”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吴总的脸色变了:“什么?谁告诉你的?等等等等!你先别挂……”

他放下手机,用手捂住话筒,微微皱眉想了想,继续讲着电话,返回酒楼,语气中多了谨慎和警惕。

“喂?孙律师是吧……”

萧臻走上德志所的台阶,手机响起。她打开短信,李彩霞发来两个字:“搞定”。萧臻飞快回复一个“击掌”的表情,推开事务所的大门。

乔绍廷开着车回想萧臻刚才的提问。也许,成为伙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3.伙伴

下午四点的驴子酒吧灯光昏暗,金义却戴着墨镜。他四十岁出头,剃着光头,留着胡子,身材壮硕,一只脚搭在沙发上,坐在角落的卡座,面前放着洋酒杯、烟和烟灰缸。

混混模样的男子一头黄毛,坐在金义对面,一脸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义哥,这酒要是假的,指不定咋勾兑出来的……可假烟它抽不死人啊!一百多箱,全给我扣了!我们这都是到工地上散的,价格便宜一多半,买的人也都知道是什么货。同样花一块五,盒是芙蓉王,那烟丝儿抽着也比福临门强多了。您看能不能帮递句话儿,哪怕是我出点儿血……”

“谁是你义哥啊?张嘴就瞎叫,我哪儿冒出你这么个弟来?”

穿着暴露的“三陪女”坐在金义对面,娇滴滴地表演着委屈:“义哥,我所有的钱都给他了,他说这单生意赚到钱就能买房子结婚。行,做生意赔了,我不怨他,可隔壁瑶瑶过生日,他居然给人买钻石项链——拿我的钱去给别的女人买生日礼物!你说现在男人怎么都这样,钱和感情一起骗!混这片儿的都知道,义哥你最仗义了,能不能……帮我把那钻石项链抢回来?”

说着,她冷不防伸手从金义的手里抢过那半根烟往嘴里递,抛着媚眼说:“帮帮我嘛,妹妹也是知恩图报的人……”

烟还没叼进嘴里,就被金义一把抢了回去:“义哥长义哥短的,还知恩图报,帮你抢劫珠宝首饰,等你去大牢里报答我吗?”

谢顶的油腻中年人不停地拿纸巾擦汗,满脸堆笑:“义哥,您听我解释啊。我岳父最近生病,就快要转院了。转院之后,离我们家不到一站地,我媳妇得天天去陪床。她要去陪床了,接送孩子就得让我来,她肯定得把钥匙给我。得机会我从那包钥匙里配一把,就能把壁橱的门打开了。那样我拿出房本,就可以去做抵押贷款,高哥那边的债,我连本带利都能还得上。您跟高哥那儿说得上话,让他再宽限我几天。我保证所有的钱,包括上礼拜输的那些,我全都结清。”

金义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老丈杆子住院,你还耍钱,你知不知道老高那人最讲孝道了?你趁老家儿住院偷房本,贷款还债,你猜高哥会不会阉了你?”

金义的豪横持续至乔绍廷坐进对面的卡座,瞟了眼桌上对面的酒杯:“老金,你还是喝格兰菲迪?就不换个牌子吗?”

金义看到来人,呆愣了两三秒钟,放下沙发上的那只脚,将烟掐灭,乖巧而谄媚地笑了:“味儿正,性价比也好,适合我。”

乔绍廷打量金义,也露出个笑脸。古话总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如果说旷北平的路是运用资源网络围追堵截、赶尽杀绝,那么乔绍廷同样有他自己的江湖。

乔绍廷朝吧台方向打个响指,要了瓶红标格兰菲迪。金义点起根烟:“乔律,你可是近海远洋捕捞行里的头牌,怎么自己还崴了?”

“大概是惹了不该惹的人。”乔绍廷不想多说,一笔带过。

金义默契地一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服务员拿来酒,乔绍廷数出六百块给他,待服务员离开后,掏出个信封,从桌上推给金义:“我有个同学,在这事里把命搭上了。我需要查点儿东西,都在里面。”

金义没多问,收起信封,开了酒,拿过个新杯子放在乔绍廷面前。乔绍廷一摆手,示意自己不喝:“还有个事,我不太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四个字都说出来了,就别不好意思了。”金义咧嘴一笑,摸摸自己的光头,端起酒杯。

乔绍廷想借钱。大概四五十万。

金义举杯的手在半空顿住。借钱这种事,大概只能跟信任的人开口,乔绍廷在这种事上想到他,他竟还有点儿自豪。只是这个金额,的确超出他的能力。五万八万,他还拿得出来,四五十万就够呛了。

乔绍廷摇头。他不是跟金义本人借,是说那种“小额借贷”。

金义沉默片刻:“乔律,遇上什么事了你说——不愿说也无所谓,我一个人不够,可以找哥们儿给你凑。四五十万凑不出来,二三十万也总是有的。”

乔绍廷看着眼前这人,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外表、谈吐、社交圈子,他跟金义都是天壤之别,章政这样的“精英律师”,大概乍一看更像他的伙伴。金义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从不像章政那样一口一个“兄弟”。可是现在,乔绍廷不但要让金义替自己想办法还钱给“兄弟”章政,金义还会担心他,想要帮他凑钱。

“帮我问问。我知道那种借贷需要一些抵押物之类的,我名下没有房产,但有辆车,那车开好多年了,拿去典当行,两折都不一定有。”乔绍廷默默谢过金义,但没改变想法。

“十二到十五的利息,这事你可得想好。”

乔绍廷当然知道。

见他打定主意,金义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此时的德志所办公室内,萧臻正向洪图汇报。

“洪律师,舒购公司的事情处理完了。”

洪图满腹心事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刘总说,电购团队有内鬼?”

“是。我和主管都谈过了。”

“谁的嫌疑比较大?”

“刘总的嫌疑比较大。”

洪图一怔,这个结果是需要向刘总直接呈报的。

“我跟刘总汇报说——”萧臻刚开了个头,就被洪图摆手打断。

“你处理好了吗?”

洪图指的“处理好”,显然是刘总满意,舒购满意,不包含客观事实和公平。萧臻明白洪图的意思,点点头,她的确“处理”好了。

关于舒购的汇报到此结束。

洪图又问起千盛阁的诉讼材料。萧臻忙把一摞文件递过去,起诉保险公司的起诉状和证据目录,法人代表身份证明和营业执照副本复印件,还有等着千盛阁盖章的授权委托书。

洪图正翻看材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章政神态微妙,冲洪图一招手。洪图叮嘱萧臻等她回来,就跟章政进了主任办公室。

看着洪图离开的背影,萧臻气定神闲。

回到办公室后,洪图表情困惑,走到桌旁却没有坐下,低头盯着那摞起诉材料,沉吟半晌:“东西先放这儿吧。千盛阁的案子,原告撤诉了。”

萧臻一脸惊讶,仿佛毫不知情。

“千盛阁酒楼的吴总和对方庭外和解了。具体赔偿数额还不清楚,但对方既然撤诉,说明赔款已经落实。至于诉不诉保险公司,吴总那边打算先和保险公司协商一下理赔事宜,不用现在就告。”洪图观察着萧臻的反应。

萧臻还是回不过神的样子,眨了眨眼:“哦,那这案子……”

“结案了,钉卷吧。”

萧臻点头,转身走到门口,又被洪图叫住。

洪图冷冷地抱起胳膊:“萧律师,你刚才显得有些过于惊讶了。”

萧臻一愣,没说什么,朝洪图颔首致意,离开办公室。

此时的乔绍廷和萧臻都不知道,另外一对即将对局面产生重要影响的伙伴,此刻也在津港汇合,即将开始他们的调查。

最高人民法院津港巡回法庭办公室,方媛和另外几名审判员正围着电脑看庭审监控,谈论刚开完庭的案子。鲁南走了进来,把厚厚一摞A4纸放在方媛头顶,正是王博和雷小坤案的案卷。

“南哥你是从任意门过来的吗?”方媛作势向四周张望。好像在找鲁南的穿越通道。

“小学馆的道具没有,院里报销大姐力推的红眼航班了解一下。”

鲁南说着一松手,方媛敏捷地接住头顶那摞案卷:“哇,南哥,领导真批啦?”

“没有,我在飞机上凭记忆把案卷内容写了一份。你不是昨天刚捧我来着?我记忆力的确很好。”

他们两人一介入案情,就注意到了案卷末尾处,津港中院和海港刑侦支队单独附卷的那两份说明——乔绍廷涉嫌行贿银行工作人员邹亮制造伪证,并涉嫌故意杀人,被刑事拘留。

被告人的代理律师办案过程中去找人查询被害人及其家属的财务状况,然后他找的这个人就恰巧挂掉了,任谁看都很可疑。何况,鲁南还知道乔绍廷,他听师父提过好几次乔绍廷的名字,原话大概是“代理个死刑复核还这么刚的家伙,挺少见的”。

所以,他们决定先去海港支队拜访。

下午五点,驴子酒吧,“五万”把沉甸甸的纸袋从桌上推给乔绍廷:“四十五万,你过过。”

“五万”就是金义找来的放债人。乔绍廷苦笑,往纸袋里一瞥,没有点钱,掏出车钥匙递了过去。

“五万”走后,乔绍廷起身拿着纸袋也要往外走。金义伸手一拦:“哎,你就这么抱着钱走?就不怕让人偷了抢了?”

金义说着,从兜里摸出把车钥匙,递给乔绍廷:“别嫌次,手动挡还会开吧?”

乔绍廷张嘴想客气一下,略一犹豫,没说什么,接过钥匙。

“凉车启动的时候,油有点儿喷不上来,你让车热热再开,或者有时间去换个滤芯。”

“谢了。”乔绍廷预感不祥。

“如果那小子中间反悔,或者找你麻烦……”

乔绍廷摆摆手:“我会想办法,让他感激我今天没举报他酒驾。”

乔绍廷走出没两步,又转身回来看着金义:“老金,你平时在城中村里也这幅扮相吗?”

金义端着酒杯,愣住:“咋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很像我小时候看过的一个漫画里有个……就是,光头留着胡子的那种人。”

金义想了想:“江田岛平八?”

“你这也挺暴露年龄的,但不是那个人。是个开咖啡店的老板。”

金义一脸莫名其妙。乔绍廷摆摆手,走出酒吧,就见一辆银色的老款富康停在酒吧门口的马路边上。

乔绍廷走到车旁,摁下车钥匙,车没有反应。他四下张望,附近确实没别的车。乔绍廷感觉不祥的预感在成真,上前一拉车门,居然开了。

乔绍廷挑挑眉毛,上车拿钥匙打着了火。车窗外,马路对面有家面包房。乔绍廷想了想,抱起装钱的袋子又下了车。

4.亲人

大概两三年前,津港的律师们闲极无聊,做过一次关于离婚率的统计。那年津港市的平均结离比是百分之三十九,也就是说差不多每十对夫妻结婚,就会有四对离婚。而这个数字,在津港律师协会登记在册的律师当中则是百分之二百八十。

津港市律师协会的在册律师一共是七千二百人,最年轻的二十三岁,最年长的超过七十岁。在那一年中,有四十名律师选择走入婚姻殿堂,离婚的律师则是一百一十二名。

下午六点,站在小区楼下时,乔绍廷想到的就是那组高出全市平均水平七倍的离婚率数据。

阿祖正在花园里玩遥控车。乔绍廷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会儿。一个多月没见,阿祖好像没怎么长大,还是跟他记忆中一样,小小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乔绍廷调整着手腕上的表带,走到阿祖身旁。阿祖扭头看到是他,笑了:“爸爸!”

“要不要吃点心?”乔绍廷晃晃手里的纸袋。

唐初穿着家居服,正在不远处拿着两袋垃圾要扔。从她站的地方,能看见乔绍廷从纸袋里掏出蛋糕摆上石凳,阿祖正一脸雀跃拉着乔绍廷的手。唐初本想过去,略一犹豫还是转身进了楼。

见阿祖拿起巧克力慕斯蛋糕,满足地咬了一大口,乔绍廷忍不住笑起来,叮嘱着:“慢点儿吃。你要是呛着,妈妈非得找我算账不可。”

“爸爸,你为什么老不回家?”

看阿祖鼻尖沾了些巧克力碎屑,乔绍廷抬手帮他擦去:“有点儿忙,以后我争取多回来。”

阿祖啃蛋糕的速度慢了下来,看向乔绍廷的眼神中多了些失望:“可妈妈说,你还会很少回来。”

阿祖还是长大了,没以前那么好糊弄,记忆力也在变强。乔绍廷有些心虚,还有些落寞。他换了个话题,问起假期结束,幼儿园开学的事,希望转移阿祖的注意力。

“我不想去幼儿园。你能不能跟老师说我病了?”果然,阿祖忘了见面频率的问题,满怀希望地扭头看着乔绍廷。

“为什么不想去?幼儿园不好玩儿吗?”乔绍廷循循善诱。

阿祖咀嚼的动作停了,也爬上石凳坐定,两条腿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班里有个叫九九的男生,老追着他打,而且不打别人,只欺负他一个。他觉得有些丢脸,不好意思跟妈妈讲。阿祖说话间,沮丧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鞋子。

九九是那个高高胖胖的孩子。乔绍廷眯着眼想。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能想到七八种办法,让那个九九以后不敢欺负人。可孩子的事情,还是该教孩子自己解决。乔绍廷抬起头,深吸口气,注意到唐初上楼换了身衣服,正从楼里出来。

乔绍廷一把搂过阿祖,加快语速:“爸爸教你一招,下次他欺负你的时候,你就用足全身力气,照着他鼻子打,打到他哭。”

说着,乔绍廷握紧拳头在阿祖的鼻子面前晃晃,夸张的动作逗得阿祖发笑,可随即阿祖又皱起了脸:“爸爸你会帮我打他吗?你站在我身边他就不会打我了。”

“爸爸不会帮你,小朋友的事情自己解决。但如果你把他打坏了,爸爸会出马。”

阿祖笑着点点头:“那我就躲在边上,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跑出来打他。”

乔绍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行,不要主动去惹事。只有他欺负你的时候,你才可以揍他,懂了吗?”

阿祖想了想,似乎明白过来,握紧小拳头:“懂了。他欺负我,我就狠狠打他脸。”

乔绍廷伸出拳头,跟他撞了下拳:“没错。”

说完,乔绍廷起身,把阿祖抱下石凳,把赛车遥控器递给他:“我跟妈妈说几句话。”

唐初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乔绍廷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离婚协议签好了吧?”

唐初瞟了眼乔绍廷的手腕:“找回来了?”

乔绍廷不自觉地有点儿心虚,低头看了眼表盘还想狡辩,就被唐初毫不留情地戳穿——在指纹咖啡的时候,乔绍廷就特意拉下袖子遮遮掩掩,怕她看见。

面对唐初的犀利,乔绍廷勉强笑笑。今天赎回手表,他立刻来见唐初,就是不想让她担心,可还是没能掩盖昨天的狼狈。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唐初观察着乔绍廷的神情。

乔绍廷低下头:“困难……谁都有。我能处理。”

“你是不是还想继续查那个案子?导致你被抓进去的那个案子。”唐初盯着他,又抛出一个问题。

前一晚在指纹咖啡,她被乔绍廷气得够呛,可之后想想,除了自己年老色衰,乔绍廷变心劈腿之外,他一出来就急着签离婚协议,可能还有些别的原因。

乔绍廷苦笑,果然,唐初是最了解他的人——但还是高看他了。他要查下去,这是昨晚他们见面之后他才想清楚的。就连最了解他的人也不会知道,他之前想过彻彻底底地妥协。

“你的选择,大多在决定前就有了。”唐初看看凉亭顶,语气笃定。她似乎比乔绍廷自己更知道他是谁,是什么样,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什么?”

唐初笑了:“你天性如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乔绍廷无法告诉唐初,就算是天性,他也差一点儿没能守住。

“继续查的话,很容易再被抓进去?”

“应该不至于。”但旷北平的手段还多得是。

乔绍廷转身,看着玩遥控汽车的阿祖,背对唐初,傍晚的凉风宜人。

“以后我会尽量多来看他。房贷我会一直还完。如果你这边遇到什么困难……”

“你有什么困难都不和我说,你觉得我有困难会向你开口吗?”唐初语气轻松。

乔绍廷耸肩。唐初大概说对了,他天性如此,做出决定,也不可能不付出代价。他回过身来,努力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为你自己,应该不会;为了阿祖,记得你还有个能帮上忙的前夫就好。我刚才看你回楼上去了,离婚协议带了吗?”

“在楼上呢,正好晚饭做好了,你上来陪阿祖吃个饭。”

乔绍廷再度回头,看着阿祖的样子,有些动容,却还是摇摇头:“不了。你回头寄事务所吧。”

他还是不想立刻拿到那份离婚协议。唐初也没有催他,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微妙的默契。之前一次次把唐初推开,乔绍廷感觉到的是不甘心,如今他却轻松许多——大不了再为离婚率贡献一次数据,大不了以后再把唐初追回来,反正又不是没离过。

同一时间的严秋家里则没有这番轻松,严秋正坐在沙发上给严裴旭涂药。严裴旭端详着自己的左手,岁数大了,免疫力差,缺点儿维生素,这副皮囊就挑地方感染。写着“朱佳小朋友九岁生日快乐”的蛋糕做成蒸汽火车的形状,摆在茶几上。严裴旭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从朱宏出事到现在,严秋瘦了,变得憔悴,而朱佳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正拿着把玩具枪四处瞄准,憧憬着下次的生日礼物。

严秋低着头,小声问道:“今天是旷伯伯陪您去的医院吧?”

“嗯,你是想问那案子的事吧?说是法院还有一道什么复核程序,复核完了就枪毙那两个混蛋!”

严秋无奈地抬眼看着严裴旭:“爸,现在都不用枪决了。”

严裴旭更是一肚子气。甭管用什么,那两个混蛋都死有余辜。不光他俩,替他俩说话的那个律师,也该判刑。口口声声说什么律师要做工作,工作就能不要良心吗?那个乔绍廷被抓起来也是活该。说起来,他和严秋还是老相识,也不知道严家哪里得罪了他,津港那么多人,他偏偏去给杀了严秋丈夫的凶手当律师。那个朱宏也不是个东西,打老婆,打孩子,在外面赌钱,背那么多债……严裴旭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女儿真是命苦,明明这么善良,这么柔弱,却碰上这样的事。

严秋沉默片刻,问道:“绍廷之前被拘留,是不是旷伯伯的意思?”

“我不知道……怎么?你要替他鸣不平?!”

严秋轻拍严裴旭的肩膀:“好了爸,如果你再见到旷伯伯,就让他放过绍廷吧……我是说,就算后面绍廷还会继续帮那两个人辩护。不要让旷伯伯再为难他了。杀人抵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凶手之外的人,不要再被牵连进来了。”

说着,她看了一眼趴在餐桌旁看着蛋糕的儿子,更为伤感:“其实不管谁被判刑,谁去抵命,他爸爸都回不来了。”

严裴旭看着严秋,又看一眼朱佳,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对他们来说,乔绍廷的名字像一片阴影,笼罩在过去和未来。

5.选择

晚上九点,德志所的停车场里,乔绍廷打开那辆银色富康的前机器盖,正换着滤芯。他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想着要应对的状况,知道这些都不会简单,却感觉无比平静。夜间的停车场很空旷,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

章政的轿车在乔绍廷身旁停下。章政下车,看着那辆富康,一脸不可思议:“绍廷,你这什么情况?”

乔绍廷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打开车门,拿出装钱的纸袋递给章政:“这是四十万现金,剩下一百六十万,卡解封我立刻就转给你。”

章政愣住,盯着纸袋。看来,想花钱买个太平,还挺难。看来,乔绍廷的膝下,真是有金山。

乔绍廷几乎能听见章政憋在胸口的叹息,也能听见他没说出口的一大堆质问,他用力把机器盖扣回原位,走到章政面前,伸手拍了下章政的西服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自己点上:“你回头让洪图把王博和雷小坤案的案卷给我。”

章政记得乔绍廷很久不抽烟了。他有些意外但没说什么,看来乔绍廷是心意已决。他给自己也点了根烟,换了个话题:“对了,千盛阁那案子,对方撤诉结案。”

原告律师突然开了窍,声称要向交管部门举报千盛阁堵塞消防通道、湿滑地面没有设置警示牌、私自规划、允许机动车在酒店门口的步行区域行驶。此外,她还要向劳动局举报,原告葛平春节期间被强制要求劳动二十多个小时。吴总为了避免酒楼被封门,只能跟对方私下和解,一共赔了四十多万。

“那个吴总也别肉疼。你问问,给他四十多万,撞个八级伤残,他自己乐不乐意。”乔绍廷吐出口烟,想起萧臻下午问自己的问题。看来她做出了选择。

章政笑了:“这个结果倒也谈不上多糟糕,我就是没想到,连庭都开完了,原告律师怎么会突然想到可以从这个角度逼千盛阁和解呢?”

乔绍廷望着别的方向:“都是律师,谁也不傻。”

章政心照不宣地苦笑。他一会儿还要去跟千盛阁的吴总吃饭,商量后续保险理赔。千盛阁之前一直是乔绍廷的客户,可乔绍廷肯定没吃过吴总的饭。他总是有很多原则,比如不跟当事人吃饭,比如不会做违背本心的决定。这么多年,章政早就明白了,乔绍廷决定的事情,劝了也不会有用。

“欸,你这刚回来,怎么就跟洪图不对付了?”章政又挑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绕开那个刚收到的纸袋,还有纸袋背后的含义。

“我没有。我只是想看看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卷。”

“可洪图觉得你很针对她。”

“她案子要是办得没问题,就不怕我针对她。”

“那个案子我全程都盯着,洪图办得没什么问题,再说她是你教出来的,连她你都不放心吗?”章政努力让语调轻松,没拿烟的那只手来回捋着胸前的领带,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乔绍廷看着章政捋领带的样子,有些出神。

当年也是如此,德志所的主任办公室还属于旷北平,章政捋着领带,笑得勉强。

他告诉旷北平说,那几个拆迁户就是无理取闹,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拆迁公司对他们实施过暴力行为。

可他们都很清楚,拆迁公司当然实施过暴力行为。

“他们请的那个律师有点儿死磕劲头,一再要求推迟证据关门时间,应该是还不死心。”乔绍廷还记得章政的小心翼翼。

坐在办公桌后的旷北平胸有成竹:“那种小所的底层律师,不用理会,我会让他不要继续闹了。你专心把法庭程序走好。”

那天的后来呢?后来是孙洛故意伤害案的辩护词,那是乔绍廷的案子。

“主任,我还是希望能争取一下无罪辩护。毕竟涉案凶器上采到的指纹不光有孙洛的,而且案发现场双方互殴的时候,都拿了铁锹,并没有直接证据显示是哪把铁锹击打的被害人后脑——”

旷北平抬手打断他:“跟你说了多少遍,做案子不能光抠细节,要从最核心的法律关系入手。这明明是个有定论的案子,审判长老姜也是第一批复员转业从事司法工作的,我很了解他。你尽量配合好庭审,给被告人争取个罪轻辩护,就可以了。”

乔绍廷还想再说什么,章政一拦他:“主任说得对。咱们尽本分就好。”

如果他没记错,那时候,章政又捋了领带。

此时,章政看着乔绍廷的神情,同样想起那天的事。

可他记得的部分,却是从办公室出来之后。

离开办公室后,章政记得,乔绍廷很不忿,走在前面,步速飞快,愠怒地抱怨着他们是律师,是办案子的,不是靠编排案子来坑当事人或被害人的。章政则望向别处,叹气。旷北平是主任,所里的核心资源都在他手上,他们只能奉命行事。

乔绍廷愤恨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似乎想起什么,扭头问道:“章政,如果有一天你做了主任,能不能向我保证,你会和他不一样?”

章政记得自己愣了,随即笑了:“你说什么呢……”

“我问你能不能保证你不会成为另一个旷北平!”

章政无奈地笑着说:“我哪儿可能做得了主任啊。行行行,反正也实现不了,我当然能保证。”

“那好,我保证你会坐上主任的位置!”

章政还记得乔绍廷认真的表情,记得自己变了脸色。看着如今的局面,他也不知道自己和乔绍廷当年的选择是不是正确的。

“绍廷?”停车场里,章政回忆完一通,发现乔绍廷还在发愣。

乔绍廷回过神来:“你改改这个行为特征吧。”

章政一愣,乔绍廷学着他捋领带的样子在胸前比画:“大写的言不由衷。”

说完,乔绍廷转身要上那辆富康。章政总在粉饰太平,总在躲闪。这让他觉得可悲,宛如看见之前胆怯又心存侥幸的自己。

“绍廷,算了吧!咱们扳倒过一次旷北平,以后还会有机会,但不是在这个案子。这案子你陷得太深了。”章政忽然喊住他。

乔绍廷转身,端详着章政,那是一张思虑过度以至于透出精明的脸,也是一张因为权衡过多而显得软弱的脸。

“我被公安羁押的时候,你并没有尝试为我做什么。一方面,是你相信我没杀人;另一方面,是你更加相信我一旦出来,就会继续咬着这个案子不放。”

章政心虚地低下头:“绍廷,我不是——”

乔绍廷打断他:“今天我跟唐初聊过,她跟你一样,也相信我不会低头,不会服软,不会认输,不会放弃。”

章政深吸口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旷北平会搞死我。虽然我已经在他面前认㞞了,他还是会搞死我。三十七天,那只是个开始。暂停执业资格,就是道开胃菜。我不知道他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罢休。”

章政的声音透着无力:“也许你罢休了,他自然也就罢休了。”

乔绍廷笑了:“他不会。当初我们把他赶下台,他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你,可为什么如今对我格外青睐?因为他也相信。他也相信你和唐初都相信的。即便亲眼看到我跪在地上,他也认为我不会变。所以你明白了吧……爱我的人,恨我的人,跟我共事的人,甚至……”

乔绍廷停顿片刻。他想起官亭水库的晨曦,想起晨曦中看到的纸条:“甚至我最瞧不起的人,所有人都相信,我不会变。只有我知道自己曾经跪下了,不是做做样子,是彻彻底底地跪下过!”

章政听完,试探地问:“你是觉得,你辜负了所有人?”

“去你妈的所有人!”

章政呆住了。

“也去他妈的乔绍廷。”

同一时间的火锅店里,萧臻和李彩霞并肩坐在环形吧台前,拿着饮料碰杯庆祝,异口同声:“过关!”

“葛平那个姓孙的代理律师可谨慎了,就跟我有什么阴谋似的。”李彩霞一脸兴奋,边涮边吃,还挤眉弄眼模仿着孙律师谨慎的神态。她说,自己从头到尾没提萧臻的名字,但孙律师走的时候主动提了。

“她怎么说的?”萧臻停住筷子。

“她说,她替葛平谢谢我……以及,让我替她转达对萧律师的谢意。”李彩霞清了清嗓子,又开始模仿孙律师的声调,“她还说,没人会知道你做过什么,但是她知道,她会记得。”

萧臻放下筷子,若有所思。李彩霞推她一把:“欸!是不是感觉很不错?想笑就别憋着。”

萧臻敷衍地笑笑:“还是有钱拿更开心。现在这种感觉……挺奇怪的。”

“什么感觉?形容一下。”

萧臻重新拿起筷子,把肉夹进火锅:“三年前在法援中心实习的那种感觉。”

萧臻一直觉得,自己缺乏感受,所以像只没有定位系统的蝙蝠。然而,即便是不能视物的蝙蝠也拥有触觉,于是她在外界的回馈中慢慢找到自己的感受,清晰自己的选择。

吃过饭后,萧臻和李彩霞沿着马路有说有笑地走到地铁口附近。李彩霞见萧臻要进地铁,忙拽住她:“哎,去前面坐601更方便,直接到纯K的门口。”

萧臻摇头,她说自己有点儿累了,想直接去坐地铁。

李彩霞一脸失望:“一块儿去喊两嗓子吧,我给你介绍帅哥认识,有两个还是咱们系的师兄呢。”

萧臻笑了:“先帮我存着,下次吧。”

她捏了下李彩霞的胳膊,摆摆手走向地铁站。李彩霞还在后面朝她喊:“帅哥存不住的!你不怕我监守自盗啊!”

“别让帅哥们为了争你打出人命才是真的!”萧臻笑眯眯和李彩霞告别,独自走进地铁站。

地铁站台,萧臻走到一名男子身旁。那人转过头来,原来是薛冬。

他盯着萧臻看了会儿:“舒购集团的高层找到我,说他们下属电购公司有内鬼。经理报上来的调查结果说……”

“那个姓刘的经理,他就是吃里爬外的那个。而且,有可能他还想借这个机会栽赃给一个他想开除的中管。”萧臻面无表情,目视前方,“那个中管是孕妇,按《劳动法》规定不能被开除,但如果以牵扯犯罪行为来要挟她,或者通过流言蜚语给她制造压力,可能会迫使她主动离职。”

薛冬点点头:“有证据吗?”

“核查一下泄露订单的出单时间和所有管理人员登录订单库的后台记录,你会归总出证据。”

薛冬满意地笑了:“好吧。这事要是能办妥,我可就干脆连那个电购公司的常年法律顾问一起撬走了。”

“随你便。反正也不是我的客户。”

“你找我见面就为这个?我还以为是乔绍廷那边……”

“如果撬走电购公司的法律顾问,你拿到的顾问费,我要一半。”

薛冬一愣,随即笑了,伸出手指在自己和萧臻之间来回比画着:“这当然没问题。可我以为,咱俩之前说好了……”

“一事一议。”

地铁进站,萧臻站起身,整理外套:“这两天乔律师陪我处理了两件事,让我增加了不少对他的了解。我感觉……”

薛冬半开玩笑,接过话:“你感觉他比我善良?”

“不好说,但他绝对比你聪明。乔绍廷确实是津港最好的律师。他值得你我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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